为什么日本和尚能娶妻?
发布日期:2017年8月3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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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近,日本一部名为《朝五晚九》的电视剧不仅在国内,也在中国引起了热议。山下智久扮演的僧侣与石原里美扮演的英语教师之间的爱情故事,令许多人感到不可思议。事实上,大多数日本僧侣是娶妻生子的。那么,这个传统究竟从何而来?
亲鸾与“女犯偈”
提及日本僧侣娶妻的状况,不少人会追溯到镰仓时代的净土真宗祖师亲鸾身上。在净土真宗的传说中,这位祖师与一位叫惠信尼的女性结了婚,此后以半僧半俗的身份布教。而后净土真宗历代也经由亲鸾子孙代代相传至今。今天净土真宗仍然认为亲鸾是日本僧侣娶妻的鼻祖。据《亲鸾梦记》里记载说,亲鸾之所以发生这样的转变是因为这么一件事:
建仁元年(1201年)的一天,二十九岁的亲鸾在京都六角堂做了个梦,这就是“女犯偈”。在梦里,六角堂的救世观音突然以僧侣的样子示现,对亲鸾说:“你因为前世宿报,不得不触犯淫戒。那么我自己化身为一个美丽的女子与你结合吧。我必庄严你身,临终引你入西方极乐。”
此事的真假,不是本文关注的话题。那么亲鸾真的是日本僧娶妻的鼻祖么?并非如此。举例来说,我们来看京都著名的旅游胜地石清水八幡宫的社僧。从十世纪末开始,这所神社的祠官(其神宫寺的寺官)就由娶妻的僧侣世袭。在十二世纪的纪氏出身的别当光清以后,光清的子孙形成田中、善法寺两家世袭检校的职位。到了第六代善法寺通清时,他的女儿纪良子成为足利满诠的妻子,两人育有一子,就是赫赫有名的室町幕府三代将军足利义满。在地方寺社的系图之中,反倒是没有子嗣的僧侣会被作为特例注明出来(《若狭国镇守一二宫社务代代系图》)。神社、寺院之间的联姻也并不鲜见。
石清水八幡宫并不是特例。佛教史家平雅行在《親鸞とその時代》一书中举出,在比亲鸾略早的平安时代后期,延历寺有一位叫做澄宪的僧侣,活跃在当时的政治中枢之中,同时也是鼎鼎大名的学僧,为天台宗安居院流之祖。
澄宪一共有十子,其中有两个孩子的母亲赫赫有名,就是高松院,她是鸟羽院之女,二条天皇的中宫。换言之,澄宪与皇后育有两子。这件事虽已发生在二条天皇死后,但在贵族社会人尽皆知。不过,澄宪从来没有受过任何的处罚。在他之后,安居院流世代由“真弟”承续,所谓“真弟”,其实就是不同于单单师父弟子的关系,同时还是真实的父子关系。这类真弟相传,在中世佛教界并不鲜见。
寺院不“出世”
为什么会出现僧侣娶妻的状况呢?如果我们把目光回溯到更早的奈良、平安时代的律令制国家之时,会发现日本有与中国类似的“僧尼令”制度。
这个制度,一是私度的禁止,得度成为僧侣需经过国家的批准。二是国家对民间传道的抑制。平雅行认为,至迟在十世纪中叶,这种国家管控的“僧尼令制度”已经被朝廷放弃。
究其原因,得度管理制度原本是与户籍、税收挂钩的,目的是为了保证有足够的纳税人口。随着户籍制度渐渐有名无实,以人身支配为基础的税收也被以土地为中心的税收所代替,于是国家也就不再花大力气去禁止私度僧了。到十世纪末,民间传道的抑制措施也不再继续。
当然,国家的得度许可制度并未消失,在国家许可的戒坛(东大寺、延历寺)受戒仍然是要成为一个“官僧”的必经之途。但是随着僧尼令体制的放弃,“官僧”以外大量的遁世僧、圣、沙弥乃至半僧半俗者的人数日趋扩大,这样的转变使得佛教与社会的关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。寺院的世俗化,就是直接的结果。
事实上,中世寺院并不是一个“出世”的地方。寺院的阶层急剧分化,大体上说,可以分为上层的学侣、下层的行人、更下层的下法师,不同的寺院还会有不同的阶层划分。这样的划分多半是由出身来决定的。世俗社会的关系,当然也继续延续到寺院之中。上层僧侣如“大纳言法印”、“民部卿律师”这种称呼,就是由父祖官职的称呼而来。僧侣占有大量私产、私房、诸职、庄园,师父与弟子之间不再仅仅是单纯的传法关系,同时也伴随着财产授予的关系。师父与弟子的关系,比之世俗社会的父子、主从并无二致。因而“真弟相传”,就是在这种背景之下产生。
由于寺院的阶层分化,处于寺院下层和周围的僧侣娶妻的状况更为普遍。譬如延历寺山上是禁欲的“结界”空间,但山下的坂本众徒以及掌握延历寺经济命脉的山徒,乃至在京都以财力和武力闻名的日吉神人、祇园神人就是娶妻生子的。处在寺院下层或周围的为寺院经济经营而出力的,主要就是这些“入世”的半僧半俗者。
有趣的是,在延历寺下属的青莲院门迹之中,恰好就有“出世”与“世间者”两个阶层。学者井原今朝男对日光山轮王寺(现在以世界遗产日光山东照宫闻名)的僧侣阶层做了分析。除了常年住在镰仓的座主之外,寺僧可分为似乎并不娶妻的上层“清僧”、剃发僧形但娶妻的下层先达、山伏、圣,以及最下层俗体并娶妻者,后二者被称为“下山之辈”。但是“山上”的又怎样呢?他们在山下建了住房,平时在山下与妻子一同生活。
显然,娶妻生子并不是下层僧侣才有的现象,即便是位于上层的贵种僧,诸如前面提到的澄宪,就是娶妻的。又如四度担任奈良最大寺院兴福寺别当的雅缘,育有一儿一女,儿子后来也做了僧正,女儿则进了宫侍奉后鸟羽上皇。东大寺的一位学僧,死后妻子与四个儿子、弟子争夺财产,也算不得什么新闻。
自平安时代以后,上层“学侣”的主流有着轻视戒律的倾向,重视慧学,而轻视禅定、戒律,这也是破戒娶妻状况的原因之一。《沙石集》里说,对于僧侣娶妻的问题,后白河法皇有句名言,叫做“藏起来的就是圣人,不娶妻就是佛”。《沙石集》作者无住道晓更是感叹,当时的世代,“藏起来”的都已经很少了。比起持守戒律的“清僧”,娶妻的在家僧占据压倒性多数。
前面提到“沙弥”这个词。原本在印度佛教中,受沙弥十戒者为沙弥、沙弥尼,而后成年受具足戒方为比丘、比丘尼。但至少在日本这个地方,沙弥完全不是这个意思。
在中世的文书之中,落款者大多是各式各样的“沙弥”,可以说分布在各行各业。
中世的日本,沙弥十戒、在家信者所受的五戒、八斋戒的区分十分模糊,沙弥与在家人的区分也很模糊。以僧形示人却并未受具足戒者,多以沙弥自称。这些“官僧”以外的沙弥、圣们,娶妻与否,原本就不在国家的宗教体制管理之下。
于是我们再来看另一种并不属于寺院的“僧侣”。室町时代有位叫宋希璟的朝鲜使节出使日本,写了本《老松堂日本行录》。这位使节发现日本男女大半为僧,感到十分惊奇。当然出家并不意味着入寺修行,平雅行将之称为“在俗出家”。这类出家者虽剃发剃须为僧形,但依然不离家中生活,甚至仍然掌握着家中权力。
显然,这种与寺院无瓜葛的“在俗出家”者其实是“在家僧侣”,本来就是俗人,当然是娶妻的。
佛教信仰浓厚的中世,不受国家管控的“在俗出家”是一种普及的习俗。执掌国家权力的如藤原道长、九条道家、后白河法皇、北条时赖、足利义满等等,全都是这种“在家僧侣”。无论是“在寺”的僧侣,还是“在家”的僧侣,大多都是娶妻生子的。
最后,我们再看看宋希璟所见的奇特景象。一天他访问赤间关(今山口县)的全念寺,发现在佛殿和僧舍中,僧众坐在东侧,尼众坐在西侧念佛,僧尼甚至同宿。宋希璟不解,就去问附近居住的一个朝鲜人,那人大笑着对他说,尼僧怀孕之后,会返回娘家待产,生下孩子之后再回到寺院修行。
他所描写的尚是“在寺”的僧侣的状况,当然,这与“在家”已经几乎没有什么分别了。